字妖

  「魑魅魍魎」。遠古傳說和當下社會都能嚇人目瞪的四字怪物。天生「雙瞳四目」的史皇氏面對獸骨斟酌他那二十八字名著《倉頡書》之時可能親眼見過。估計是這四隻鬼長得實在無法形容,只好大叫四聲流傳於世。侯岡老人之後鮮有玩象形漢字的大家,所以有的學者總看不慣後人成功硬造的形符字「凹」、「凸」一類,稱其「字妖」。講到眞正詭異的漢字,據裘錫圭先生調侃,氫的同位素「氕」、「氘」、「氚」三字形聲表音表義,卻帶形符味道,纔是妖氣沖天。

  漢字自甲骨、金銘、史籀、秦篆、漢隸演化經年,字形固定。加之千年中華文化積澱,韻味十足。較消亡殆盡的古埃及聖書體、古巴比倫楔形文字、古印度哈拉帕銘文,「活化石」漢字申請世界文化遺産綽綽有餘。漢祭酒許愼作《說文解字》收錄近萬漢字,是為典範;清大學士彙編《康熙字典》已包容四萬多漢字,實屬不易;今日本究極學者纂脩《今昔文字鏡》集大成計漢字十五萬餘,驚為天人。寰宇搜奇不過咫尺天涯的網路社會,「中日韓越統一表意文字」標準萬國碼加兩擴展區合七萬幾漢字,用起來剛剛合適。可惜淺閱讀觀念流行大衆的今天,人們頂多能基本通曉香港《常用字字形表》與台灣《常用國字標準字體》的四千多字,亦或大陸《現代漢語常用字表》的三千多字。能够正確書寫者更是又少。台灣小馬哥倡「識繁書簡」,不過是政治噱頭;寶島教育部統一通用拼音到大陸漢語拼音方案,其用意大家也心知肚明。華民同漢字的愛恨情仇,還要從百年前清末時期的糾結說起。

今昔文字鏡

  洋務運動甲午戰爭其後,中華老一輩「海歸」知識份子們開始不斷迷茫。主要還是政治經濟文化經受不住那鉅大衝擊。二十世紀初,陳獨秀、胡適還有魯迅領潮「新文化運動」,主推唐宋之後被「胡化」嚴重的北京官話作語文體,替代沿用千年先秦官話作標準的文言文。當時那確是百家爭鳴、虎嘯狼嚎。五四領袖傅斯年批評漢字「野蠻粗笨」;萬人景仰的周樹人先生也出言「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當然,這些言論完全可認為是他們給「白話文運動」作的營銷工作。側寫這幾位人物,清一色幼功師承,古文了得;後又東西智慧並包,陳、周均早年求學日本,胡乃清廷公費的美國高材生,傅亦曾遊學歐洲多年。作為知識界精英,打擊漢字,無非還是為了擊碎漢字經典所禁錮的民衆思想。細細數來,哪個不是靠漢字在傳道授業。特別是魯迅先生,全依仗漢字來表現他那嬉笑怒駡到淋漓盡致。

  緊隨「德先生」和「賽先生」挺進中原,漢字改革被部份學者提起。與周氏兄弟同為章太炎大師門生的日本早稻田「海歸」錢玄同,為民國政府出力完成了《第一批簡體字表》,卻因難以推行等原由於頒布半年後通令「暫緩執行」。畢竟當時社會的讀書人都不屑於此。大陸建國後政府搞過三次漢字簡化方案,最終確定了二千餘簡化字通行天下。自古朝貢中華帝國的馬來西亞和泰王國,以及新晉小國新加坡,由於大量華人聚居,不得以便把簡化漢字拿來就用了。另外,使用漢字逾千年歷史的日本國在二戰後亦在其法定近兩千常用漢字內簡化為略字百餘例。而當時漢字文化圈的南北韓和越南則由「去中國化」政策棄用漢字多年,個中原由不言而喻。拋開繁簡漢字優劣之爭,是眞地沒必要把任何一方妖魔化。仍保留許多象形特徵的「活化石」漢字,結合中華特有的書法文藝,舉世無雙。雖說西方也有書法,比如拉丁字母的華麗圓體就是,但卻根本無法比擬漢字書法精髓中可蘊含的「儒」、「道」、「禪」些許深味。鋼筆硬書又如何揣得出狼毫遊走宣紙上的太極。

  所以在中國推行漢字「全盤拉丁化」絕對是對中華文化的極大侮辱。沒有留洋經歷,卻有私塾背景的毛澤東用漢字嘲笑過唐宗宋祖秦皇漢武後自己上了寶座。接著開始嫌漢字落後,非要取締漢字全盤拉丁化,以便宣傳先進的社會觀念。好在當時還算小民主了一把,留大陸衆學者商議通過了簡體漢字加漢語拼音的折中方案。鑒於秦漢上古漢語、唐宋中古漢語、明清近代漢語語音差異甚大,古代文人為正音詩詞歌賦著有相關一套音韻規定,以保證文言文的與時俱進。這是讀書人習小學的基礎之一。清代蒙學的《聲律啓蒙》於音訓便如《千字文》於識字一般典範。漢語本來語音簡單,同音語素較多,造成古漢字通假泛濫。要正確識別古籍中的本字以知曉作者原義,文言音訓在治學上非常實用。當年章太炎大師便曾面折上門推銷「白話文」的先鋒劉半農,輕易地用漢音吟賦,唐音誦詞令劉無言以對。為了教育普及,民國初年北洋軍政府便依章大師的記音字母底本,推出沿用至今的注音符號方案作漢字的語音標記。類似日文假名,注音取古字或偏旁以聲或韻作符號,以便記憶。但是,「漢字拉丁化」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拉丁化是東西文化交融的産物,其基本目的是便於西人閱讀東方文字。日本明治維新時期也曾為日文拉丁化傷過腦筋,那主要是日文音讀和訓讀的差異。後來也漸漸過渡,並無太多非議。漢字拉丁化其實自萬曆年間利瑪竇已開始,而十九世紀末駐華英使創立的威妥瑪拼音流行於西方社會多年,成為至今事實上的漢字拉丁化標準。所以民國早年出爐的「國語羅馬字」方案不被重視,後來的通用拼音方案由於國人更慣用方塊字感覺的注音符號也不受青睞。毛澤東在大陸提「漢字拉丁化」可以說是具有當時社會背景的文化思潮,同時也掺有很大的政治因素。「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肯定明白這個道理,這套系統就是政治産物,給大陸人使用以別於民國通行的注音符號,同時拉丁化後更配得上國際領先的社會制度。大陸沿用至今的這套拼音最大的問答在於,牠並不同於威妥瑪拼音或後來美國學者的耶魯拼音等為拉丁字母拼寫發音習慣的西方人服務的漢字拉丁化方案,牠是專為大陸人自己服務的。所以西人來到大陸,看見拉丁字母的漢語拼音指示欣喜若狂,結果發現既不能對應猜出意思,又不能按拼寫正確發音。好在簡化漢字加漢語拼音的這套現代化中文方案在大陸政治家的不懈努力下得到了良好推廣,儘管對漢字發展以及拉丁語學習上並無用處,其成功存活還是有一定歷史必然性的。

  談過漢字簡化和漢字拉丁化這兩隻被吵得沸沸揚揚的「字妖」,另有一種漢字「妖魔」是最容易被人們在習慣中所忽視。漢語在歷史長河中引入外來詞匯豐富,比如一些佛經梵文用詞,最多就是日語借詞。而現代書面漢語的大部分專業詞匯,都是這樣被借過來。雖說沒有純漢字的變化,但由外族借漢字重新組詞,怎麼都覺著邪門。這主要包括和製漢語和宛字。先說宛字,就是日本人用假借漢字依其諧音來音譯其牠詞,比如日文「鮨」被叫做「夀司」,還有日文外來語「浪漫」、「瓦斯」、「淋巴」等。而和製漢語則與日文拉丁化作用剛好相反,是為了將外來語「和化」。慣用言簡意賅漢字的日本人正好早於中國接受西學東漸,明治維新進行日文拉丁化同時,也用漢字組詞成功翻譯了大量西方專有詞匯。其後中西文化碰撞,有太多外來語需要翻譯時,借鑒和拿來現成的「和製漢語」倒也正常。而且「民主」的確比「德謨克拉西」更像漢語,朗朗上口。同時在「白話文運動」的倡導下,和製漢語的兩字詞比其牠文言學者譯的單字詞更受歡迎。當然這裏姑且不討論翻譯上「信、達、雅」的原則問題,和製漢語在西方專業詞匯翻譯的先入為主影響至深。反正都習以為常,何不意淫一下漢字傳入東瀛千年,千年後和人漢字創新倒流中華的神奇。沒甚麼「科學」,沒甚麼「藝術」,沒甚麼「人氣」,沒甚麼「警察」,沒甚麼「社會主義」,沒甚麼「世界」,只有大家互相學習而已。另也有其牠方式進入漢語的日文詞匯,比如「立場」,「昆布」,「便當」,以及新近次文化的「暴走」,「達人」,「攻略」等。想當然大多數人都對日語借詞沒感覺,卻對詼諧的洋涇浜類似日式中文僞滿「協和語」印象深刻。漢語表達加日式語法,荒誕不經。可大家都喜歡聽還愛跟著學,可能與媒體宣傳導向不無關係。記得抗日戰爭老電影中,日本兵總會傻傻地來一兩句「花姑娘大大的有」或「你的良心大大的壞」。現在想來眞地很奇怪。

  老實說,前面的「妖魔化」例子究竟不過是一些思潮或習慣,當今能被名正言順冠以「字妖」的非網路世代的「火星文」莫屬。相信很多人也都見過,主要是基於方言或諧音來將漢字作為特殊表達,比如「這樣」合音為「醬」,「不要」合音為「表」,「我」訛為「偶」是用文字在傳達可愛口吻。之外用作簡化輸入的「注音文」和純粹標新立異的「腦殘體」略有歐美社群駭客語風範。但畢竟妖里妖氣,僅適合特殊場合及次世代使用。

  就此反思漢字的學習。學校教授始終都只是基礎,而社會文化影響會很深遠。中文報紙雜誌主流媒體注意漢字使用那是基本功。像是前陣香港某小明星別字滿篇地出書混書展,這樣就非常不好。當然不是要人人都去苦習碑帖書法,只是重視文化遺産的價值有其必要。年初某日於大陸某地某著名超商購物,老遠就瞥見貨架上一在賣精美掛式年曆,其上「二〇〇九」旁書三大字:「己醜年」。我心底一窘,想著千萬別給啥路過買醬油的德國或日本漢學家看到這疑似「魑魅魍魎」,要不臉就丟大了。己醜,己醜,實在很醜。難道是在紀念柏楊老先生麼?大過年的,自己知醜便可,不必寫出來外揚嘛。

己丑年七月初四處暑 書於錦官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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