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月明
我放緩腳步，佇候在金沙煩囂走廊邊。望過去，對臺鋪滿國際影展紅毯，正私映一齣文藝好戲。恰逢導演也在場，筆挺俊朗，面帶微笑。他自稱姓趙，係緬甸華裔。在南洋遇上趙姓華人，我總一廂情願地臆想他們血緣可上溯宋代宗室。雖說南宋末年皇族逃難或有流亡安南緬甸暹羅諸邦，但世間已過千年，頗難考證。厓門海戰後趙氏多數留居廣東，只可惜不少後人在文革浩劫中丟了族譜。依「禮失而求諸野」一說，海外遺珠確有可能。法國畫家趙無極，香港藏家趙泰來皆自居宋王後裔，姑且信之。
戲中講述緬國華裔非法移民泰國打工的血淚史，想必定有趙導親歷或耳聞摻雜。片名取作《再見瓦城》，可全劇至終絲毫未提「瓦城」，實在蹊蹺。瓦城乃緬甸古都，古往今來皆屬重鎮，地位僅次仰光。三百多年前，南明永曆帝避清逃至此地，獲緬王收留。不巧緬王之弟弒兄篡位，平西王吳三桂又追兵臨城。新緬王無奈獻出永曆歸降。此時京城韃子皇帝染天花駕崩，幼主繼位是為康熙元年。吳氏擄永曆回昆明後，為免夜長夢多，旋即處死。南明就此劇終。大批遺老遺少隨王赴緬，但終究事與願違，只好留下世居緬北，由清廷任命楊姓土司管治。兩百年後，大清式微，被迫簽約將此邊陲交由大英帝國種植鴉片，從此毒禍蔓延，氾濫至今。
如今緬軍政府可不管你趙錢孫李祖宗十八代，在北部撣邦就算是土生華人也拿不到公民身份。有志青年若不想靠販毒發家，最好考慮南下鄰邦泰國闖蕩一番。拿不到護照，當然得偷渡，合情合理。趙導便來自撣邦樞紐臘戌，自幼勤學，高中時舉闔家之力半年籌得數千美金，孝敬層層官員，換來緬國護照，終可留學臺灣。他後來師從名導侯氏，近幾年獨立製片書寫緬華悲歌，送展歐美獲獎一二，倍受人文份子關注。他用一口流利的臺灣國語對我說，這部商業片只是談情說愛而已。
當然並非如此。影片故事很簡單，劇中主角蓮青從臘戌偷渡曼谷打工，千辛萬苦甚至賣身籌款，只為走險換一紙泰人身份。前半段紀實平鋪乏味日常，接下來不慌不忙托出戲肉。蓮青一心盤算著拿泰國護照後或遠走臺灣新生。可男友阿國只想在工廠賣力攢夠錢回老家做小生意。「去臺灣還不是打工……」他的疑惑簡單直接，卻是一道深奧的人生哲學題。
我告訴趙導，自己曾籌謀要浪跡花旗。登上新大陸後，我自立中產，娶妻生子。小女彈古箏，犬子揮書法。沒過幾年我投資失利妻離子散，接著潦倒酗酒，每月被前妻追討贍養費，每年僅寒暑得見兒女。他們完全不會華文，只懂嗑藥飆車不務正業。去年我看完賈導近作《山河故人》，頓感心有戚戚焉。那部片不過是講社會變遷，家庭悲歡，和異鄉情結。後半段主角已移民澳洲，全程均以英語對白。而《再見瓦城》片中主角皆是華人，交流自然會用通行緬北的西南官話。趙導雖已入籍臺灣，但應該還記得怎麽說家鄉話吧。我接著講，其實我也是從小聽講西南官話長大的。趙導笑了笑，並不作答。
滿清貴族鈕祜祿氏後人豆導前年有一部作品《軍中樂園》談金門軍妓史。其中一幕侍應生阿嬌因故被操山東口音的國軍士官長老張激怒，她無情地用閩南口音還了一句：「你們這些外省仔，一輩子都回不去啦！」其實我們需要回去嗎？我正想問趙導，可不知何時他已不見蹤影，或許他根本就不曾來過。我環顧金沙華麗四圍，彷彿大夢一場將醒，心裡思量：山河故人空念遠，何不重整衣冠，踏步塵世再向前……
定稿於丙申冬月廿一
